农村消亡的合理性|在烟火气里撞见的真相
对农村消亡的无奈和惋惜，就这样消解在目睹一个小小的农村包工头如何否认错误、蹭吃蹭喝、讹要工钱、耍尽泼皮无赖的丑恶嘴脸的惊叹里。
先前总惦记着“空心村”的事。老人们把一辈子揉进土里，春种时弯着腰插稻，秋收时扛着穗子往家赶，最后也悄没声儿地埋进田埂边的土坡，身后是走空的年轻人、塌了檐角的老屋、荒成草窝的地。村医的药箱早搬去了镇上，小学的铃声也只遥远的回荡在乡镇合并小学的喧闹里一一等这茬守着村子的人走了，怕只剩风在空巷里打旋儿，我总为这惋惜，却没半点儿法子，直到今天。
放年假回老家，恰巧遇到门里人家铺设天井地面，于是去帮忙做饭一这在农村很常见，哪家有如房屋改造等事由，同一族门里的人家总要去帮手，男的就去干力气活，女的则去帮忙准备饭菜，这可不比力气活轻松。这家施工请了本村的施工队。
说是施工队，实际上都是本村人。一个包工头，领着四五个人的队伍，平均岁数比村口老槐树的年轮还稠，六十五往上走。这包工头别的没有，嗓门倒是能盖过村头大喇叭，脸皮薄，容不得一点疑问，别人一质疑他就开始窝火，音量一波大过一波，远听上去还以为有人在干架。
嘴皮子功夫厉害，这包工头手上功夫确是不动一点。这铺设地面的活计并不重，加上主家自己的劳动力，只需要半天就可完成本只喊了包工头和手下一个人。但施工当天包工头催促主家额外喊了三个帮手—同样的活儿，少点力气，不少拿钱，还能加快工速，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然而仔细看看施工现场就会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包工头实际上是个甩手掌柜一要么蹲在墙根儿抽旱烟，要么背着手踱来踱去，嘴里不停歇地吆喝：“老张你钉歪了!老李快把灰和匀!”连主家男人抹个地面，他都要凑过去指点：“你这手势不对，得这么来!"
这么一段吆五喝六就到了午饭时间，几杯白酒下肚，包工头舌头就打了卷，耍开了酒疯，一时间烟酒味道弥漫，整个屋烟雾缭绕，直叫人窒息。等到村镇风云人物和近期新闻聊完了，国内外政治也侃够了，也终于歇够三个钟头，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施工队的人开始拍拍屁股走人一铺设这点地面本就是一上午的活儿，一上午的工钱早已明码标价。
然而，还未等到人走出院子，主家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的妇女终于伺候完这帮大爷吃喝后，还不及自己吃饭，走出厨房到院儿里一看，不得了了，她忽然发现新铺的地面南高北低!明眼人儿一看就知道排水准得堵，但她可不敢声张，这包工头不容质疑、极好脸面、爱起争斗的名声在外，她只敢小声对包工头的手下嘀咕，这是不是要重修?队里的老头有不喝酒的，早就在屋里坐够了，走出来正好听见了，定睛一看，也凑着嘀咕：“确实是不平，差着半指呢。”谁能想到，这话却飘进了刚出来院子的包工头耳朵里，像被锈蚀的钢筋戳了肺管子，他眯缝的立马瞪大了，脸瞬间红到脖子根，扯着嗓子喊：“哪不平?我看平得很!你们懂个啥!”
众人立刻噤声。本来这就是一上午能完的活，主家只备了一顿饭。老头们被他呵斥几句，默不作声，撂下工具就走了。主家男人的兄弟上午也来帮忙了，看着地面不平没说话就蹲下身修正地面，想趁着水泥没干赶紧补救。没想到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一包工头跳着脚喝令道：“填回去!谁让你动的!”连续的呵斥下，这个老实的汉子没吭声，不得不又把水泥填了回去，填完就默默走了。只剩主家老汉儿跪在地上，他红着脸，中午也是喝大了，低声呵斥着女人的多管闲事，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看得出地面不平，这可是自家院子，这么明显的瑕疵不可能放着不管，于是只能一边找平一边应着包工头的吆喝，“是是是”没断过。
挨到傍晚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包工头没走的意思，看来晚饭是要张罗了，我不得不又开始帮忙准备。然而酒过三巡，包工头倒先醒了神，摸了摸地面，暗自心忖是不平，要返工。什么也没说，直接打电话摇人，来的几个帮手撒掉水泥挡板后抹了平就进屋歇着;但是还有没来的一两次没打通主家男人兄弟的电话，他又急了，逼着主家男人打，打不通就絮絮叨叨指责，无非是想找补回上午丢的脸面一—毕竟是他拦着不让人修的。直到那人自己来吃饭，这茬才算过去。
饭桌上，包工头借故发作起来，非要喝好酒，逼着主人拿出珍藏的白酒，我瞧了眼，那酒九百一瓶，忍不住笑了：这泼皮无赖真是混子，一天活没干好，蹭了两顿饭，还要喝好酒，骂骂咧咧一整天，属实是精打细算、抠到极致。主家拿出这好酒，一群酒蒙子眼睛开始放光，但这顿饭注定吃不安生。等到酒喝足后，已经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开始端上饭菜吃饭。包工头此时已经酒酣，但脑子却能转的很，看到主家女人也终于端着碗饭上桌吃饭后，他开始借着酒劲卖惨：“今天这活干得委屈，没让人满意，还累得慌。”旁人赶紧附和：“干活哪能没差池?主家也没说啥。”话是这么说，要钱时他半点儿不含糊—干了半天活，大部分时间靠嘴指挥，硬是要了整天的工资，还额外索要了包工头的专属工钱;手下的老头下午没干活，来吃了两顿饭，也在这包工头的嘱意下拿了一整天的钱。酒足饭饱一群人终于散去，只留满屋子的烟酒缭绕。我看到主家婶子疲惫地坐在院里的凳子上，对面是这家的老汉叔看着还缺两道工序根本没完工的地面发愣一听说他当天晚上自己摸黑修整地面一直到半夜。
我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这一天，我都在灶边帮忙做饭。晚饭后终于离开满是烟酒味的房子，回到家，实在累得不想动，却有满腹话语不吐不快。太阳底下无新事，以前在这土地上生存的世世代代想必也都看到过这些腌臢。回想这一天，我心里先前对空心村的惋惜忽然释然了一一或许，农村的消亡，本就藏着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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